那是佛宗末世的场景:雷电照亮天空,人间化作炼狱,众鬼倾巢而出。
三人都迅速往外跑,避开那从天上魂河中坠落下来的魂魄,吕仙朝喉咙里全是血,他迅速跃过长空,灵力忽然耗尽的那一刻他猝然跌了下去。
就在他要被卷入那魂河之中时,一只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腕。
吕仙朝抬头吼道:“救我!”
孟长青眼中全是金色雾气,他猛地一把用力将吕仙朝从那些魂魄中拽出来,“往高处跑!”
吕仙朝看他一眼,爬起来后立刻朝着远处飞奔而去。
孟长青回身结印抵挡众鬼,玄武降魔印在触及那些魂魄时瞬间幻灭,他满脸的震惊还未散去就立刻抬起白露剑抵挡,两股灵力相撞,白露剑的剑气反震了回来,他被甩出去远远地砸在了地上,水溅起数丈高,魂魄大河浇头卷了过来,他猛地弹起,滔天巨浪几乎从他鼻翼前擦过,他落在了为数不多的尚未毁去的屋顶,魂魄动荡,他哗一口血喷了出去。
他回头看着陶泽二人的困境,然后又看向远处那通天魂河中的菩萨。
忽然,他纵身跃下了那激涌着魂魄的大河之中,转瞬就被淹没。
刚好回头看见那一幕的陶泽肝胆剧裂,吼道:“孟长青!”
过了片刻,金色雾气猛地在那魂魄大河中炸开,孟长青从其中跃了起来,无数的恶鬼蚕食撕扯着他的魂魄,扯出流星状的白辉,他冲了过去,白露剑气咆哮卷过,只一瞬,他的身影已经冲到了那肉身化佛的菩萨面前。陶泽都没看见他是怎么过去的,只看见他抬手一剑劈了下去,毕生的灵力都注入了那一剑中。
西洲降魔阵光芒大放,通天魂河咆哮而上,天地间耀目一片。
然后孟长青看见,那菩萨睁开了双眼。
那一剑没有能够劈开。
孟长青与白露剑同时被震了出去,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,他整个人直接被鬼魂猛地一把拽入鬼海,眼前的光亮瞬间湮灭。
那一刻,孟长青脑海中闪过许多的画面。
从他第一次上玄武,到他来到这西洲,一瞬之间二十年走马观花,白露剑脱手而去,鲜血将整个剑柄都浸没了。如果就这么死在这里,算不算是为了正道而死,算不算是证明了他这一生始终向道无悔?
陶泽眼睁睁地看着孟长青摔了下去,众鬼一涌而上,那抹金色消失了,他震惊地看着那一幕,几乎不敢置信,吼道:“孟长青!”
吕仙朝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去,那魂魄汇成的大河中没有一丝的亮光,他的脸上流露出惊骇。他又看向天空,遮天黑雾中众鬼穿行而过,密密麻麻,暴雨打在他的眼中,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,忽然他扭头朝陶泽吼道:“帮我!我有办法!”
远处的青屏山。玉阳子与一众修士全都在盯着城北的动静,他们都清楚地看见了那天空中的场景,鬼魂汇成了一条大河,横跨大半个天际,一直往上盘旋而去,宛如一座宏伟至极的通天佛塔。众人都看着那震世的一幕,就在这时,一道冲天煞气平地炸开,有如一束光瞬间亮彻天地,将整条魂河拦腰斩去。
“煞气……是邪术!”不知是谁终于惊呼出声。
城北雨巷。
大雨如注,吕仙朝半跪在碎裂的青石板上,眼中飘出猩红的火焰,魂魄在雨中燃烧,巨大的痛苦让他满脸青筋都绽出来,煞气被激发到了顶点,他忽然疯了似的朝着那条大河嘶吼道:“来啊!”
煞气平地翻出火星。
陶泽正在给他灌着灵力,瞬间所有的灵力被席卷而空,若非他收手及时,魂魄几乎当场被吕仙朝撕去一半。他惊呆了。
陶泽从未见过如此阴邪凶煞的术法,吕仙朝周身煞气如熊熊烈火,面目狰狞恐怖到了极点。显然吕仙朝并不能熟练掌控这野蛮的术法,甚至很可能在此之前根本没有用过这种术法,此时他任由魂魄大肆燃烧,神志几乎都灭了,再急功近利的邪修也不会如此强行催动煞气,几乎要与天地同归于尽。
下一刻,陶泽看见吕仙朝忽然裹挟着完全不受控制的煞气冲向那魂魄的大河,那魂河几乎横亘了半个天空,盘旋而上有如通天佛塔,少年直接迎头冲了上去,煞气化作流火,他整个人如一支箭似的瞬间射穿长空,将那通天的佛塔拦腰斩断。
刹那间天地间众鬼全都怒吼咆哮起来,冲向吕仙朝。
“帮我!”高空中,浑身是血的吕仙朝忽然怒吼了一声。
陶泽闻声顾不上震惊,右脚猛旋,一跃而上,一掌拍在了吕仙朝的背上,吕仙朝吸着陶泽魂魄的力量,周身所有的煞气一瞬之间暴涨,全拥向那魂河中央的菩萨。
阴气、残魂、煞气、火光、魂线,所有灵力全都撞在了一起。
众鬼的呼号声在天地间回荡。
吕仙朝的身体关节处全部渗出了血,血珠飘在空中,“啊!”吕仙朝猛地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凄厉嚎叫声,他与陶泽同时都被冲出了几十丈,煞气灭了下去。
就在这危机关头,一股磅礴的金色雾气忽然从魂河绽了出来,浑身鲜血的孟长青从汹涌魂河中一跃而起,一把推住了吕仙朝的肩膀,金色灵力全部灌了进去。
孟长青没死!
至此,魂魄重伤的陶泽终于坚持不住,喷出一大口鲜血,笔直地坠落下去,他跌入了河中,那是真正的河,冰冷的、刺骨的河水一瞬间灌入他的口鼻。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保持着神志的清醒,仰头看去,大河之上阴火连天,众鬼呼号如人间炼狱,忽然他的手中握住了什么比河水更加冰冷的东西。
高空之中,吕仙朝几乎将孟长青的灵力全部吸了过来,连魂魄的碎片都吸了过来,到最后,金色雾气几乎变成了猩红色。孟长青一直没松手。
吸食着磅礴的灵力,吕仙朝终于到达了那个临界点。那是机会,唯一的机会。吕仙朝忽然回头朝着孟长青吼道:“杀了他!”
话音刚落,浑身煞气的吕仙朝纵身冲入了那浩荡的魂河和众鬼中,煞气化作了火,就像是一颗火星丢入河水中,一刹那间,横亘在天空中的一整条魂河都被点燃了,通天的佛塔,火光一瞬间窜上万丈之高,整个天空化作了熊熊火海。
那死物般的菩萨瞬间被火点燃。
单凭血肉之躯强行穿过魂河,孟长青一头朝那河中央的菩萨冲了过去。
陶泽猛地从河水中挣了上来,用尽浑身力气,一扬手将那冰冷的东西朝着孟长青飞了过去,“孟长青!”
孟长青已经离得那火中的菩萨极近,他一把握住了飞来的白露剑,火光倒映在猩红瞳仁中,下一刻,他直接一剑斩了下去。
四目菩萨轰然化作了尘埃,通天佛塔瞬间变为灰烬。
青屏山,众修士都看见了那一幕。白露剑啸出磅礴剑气,刮过西洲城,拂过高山大川,掠过碧海丛林,满城暴雨刹那结成霜雪。西洲城的大街上,活死人忽然停止了哭嚎,脸上的薄茧像是痂痕似的脱落剥离,一块块掉在地上。满城的晶莹细线开始融化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揉碎了,雪花飘落在风中。
城北废墟中,不知过了多久。
浑身是血的孟长青慢慢撑着白露剑爬了起来,雪落在他肩上,被鲜血浸透,他跌下去两次,最终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。河边,一只苍白的、满是伤口的手忽然扒住了岸边的石头,陶泽费尽全力从河中爬了上来,另一只手死死拖着刚刚从高空笔直坠入河中的吕仙朝。
孟长青看见了他们,提起全身的力气朝着他们两人走了过去。他伸手擦去吕仙朝脸上的水,“吕仙朝?”他低声喊他。
一直喊了很久,吕仙朝才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,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,煞气逐渐散去,他的双眼像是湖水一样清澈。十四岁的少年,神志还未完全清醒,低声说了一句话,“别吵。”
陶泽闻声终于一把抓紧了吕仙朝的肩膀,“好样的!”一旁孟长青什么话也说不上来,握住了吕仙朝的手,劫后余生,三个狼狈至极的人就这样在雨中待着,连起身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,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,“结束了?”
“结束了。”有人回答他。
孟长青看向将要明亮的东方,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迹。
然而,就在三人脸上轻松的笑容还没散去的时候,下一刻,一种更为凄厉的声音在城中各处响了起来。
作者有话要说: 吴聆不是双重人格,非要描述下,我觉得他有点精神障碍,平时都正常,但是有几个点不能戳着,一旦戳着,基本就是血案现场。
下一章是转折点……
第77章
源头已经消灭,苦难没有终止。
孟长青站在西洲城大街上, 看着那一幕幕场景,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, 剑缓缓脱手而去,落在地上一声清响。
除去已经死去的,所有的活死人全都摔倒在地,破碎不堪的魂魄逐渐归位,他们嘴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凄厉声响,撕心裂肺地翻滚嚎叫起来,仿佛正在遭受着非人能忍受的痛苦。凄厉无比的哭声与吼声回荡在西洲城的每一个角落里。
“太迟了。”陶泽张了张口, 说了两遍才发出声音, “他们原本的魂魄已经碎了, 即使怨魂离体,也没救了。”
魂魄碎裂的痛楚, 连修士都撑不到片刻,而他们不过肉体凡胎而已。
因为痛苦而满街乱窜的人从孟长青三人站的地方癫狂地跑过去,将他们三人撞开了,涌动的人群中,宿命似乎在嘲弄这三个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少年修士。孟长青忽然伸手抓住了一个疯妇人的胳膊,他仍是不相信,眼中带着血色的雾气忽然冒出来, 他盯着那妇人的魂魄查看。
腰部以下已经全部没有了,只留下头和上半身,还有半只手, 整个魂魄千疮百孔,在那具身体中痛苦地尖叫嘶吼,“杀了我!杀了我!”那魂魄几乎要离冲向孟长青的脸上,狰狞恐怖的脸上全是疮孔。
孟长青猛的松开了手。
那疯妇人脱离桎梏后癫狂地奔向人群,仅存一点意识让她撞上了道路旁的树,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脖颈都歪到了后面。然而,片刻后,那妇人的身体竟然又动了起来,那魂魄没有和往常似的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散,而是继续困在那具破损的身体中,惨叫愈发凄厉,“啊!”“啊!”在惨叫声中,那具身体竟然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“杀了我!杀了我!”
天光下,众魂开始归位。
举目望去,全都是残破不堪的魂魄,有的没有手脚,有的没有上半身,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,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孔洞。
恢复了意识的西洲百姓全都在泥泞中挣扎惨叫。魂魄是没有泪水的,孟长青看见他们的眼眶中有猩红色的精魄流下来。
没人救得了他们。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这些魂魄早已经异化,即便肉身消亡,魂魄也不会消散,必须熬个七八日,甚至有的要熬上一月有余,可这种身处炼狱般的痛苦,连修士都忍不下去一刻钟,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,有如下第十八层地狱。
孟长青、陶泽还有重伤的吕仙朝站在大街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幕,谁也没有发出声音。他们能做到的,已经拼尽全力去做了,为了阻止这一切,他们几乎丢了性命。命运的洪流咆哮而去,没有缘由,没有道理,没有回头看这些试图改变天命的少年,它只是像过去千万年一样,照常奔流而去,抹去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。
忽然,白露剑从地上悬起,一道剑气直接飞向那疯妇人断掉脖颈的身体,魂魄瞬间被斩灭。那妇人的尸体慢慢地倒了下去。
天地一时间仿佛全是嘈杂的声响,孟长青的手还停在空中,他握住了白露剑,握紧了。
下一刻,带着血色的金色雾气从他手中涌了出来,冲上那群凄厉嚎叫着的百姓,金光到处,魂飞魄散,那一大群人全都倒了下去,哭声戛然而止。
陶泽猛地反应过来,一把去拉孟长青,“你疯了?!他们还活着!”
“活着不如死了,这算哪门子活着?”吕仙朝在一旁说着话,少年质感的声音说不上来的凉薄,“迟早都要死,趁早死了解脱。”
陶泽直接拦下了孟长青,“你干什么去?”
孟长青停下脚步,“既然救不了,就让他们解脱吧。”
陶泽听出孟长青话里的意思,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胳膊,“道门铁律,修士不得滥杀。那都是活人,你下得去手?再说了,杀这么多人,你不怕走火入魔?”他看着孟长青,明明本该是义正言辞的,他却不自觉地颤抖,仿佛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,他伸出手抓着孟长青,“人各有命。”
孟长青问道:“什么是命?”
陶泽闻声忽然顿住,医者父母心,面对一群垂死的人却束手无策,对于一个药师而言,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懂得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。他抓着孟长青胳膊的手有些僵住了,孟长青从他面前走了过去,他本来可以拉住他,却在那一瞬间任由孟长青走了过去,一直到孟长青走远了,他的手仍是僵着。
吕仙朝往前走去。
“你这么杀要杀到什么时候去?”
孟长青正在抹去一个女人的魂魄,闻声抬头看去,吕仙朝站在他面前。
吕仙朝抬手,缓缓在手中凝出一团煞气,他的身体其实很虚弱,那煞气也很弱,他看向孟长青,“换个法子。”
“这是邪术。”
“是啊。”
“你一个长白弟子,从哪里习得如此凶煞的术法?”
“那话说起来就长了。”他把那团微弱的煞气放在了孟长青的手中,却没有多做解释。
孟长青看着手中的煞气没说话。过了片刻,一个身影又出现在他的面前,他抬头看去,是陶泽。他以为陶泽还要说什么,却听见陶泽道:“他说的对,你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去?”
不知道过了多久,灵力从那树下腾起来,像是一汪池水,淹没了整座江宁城,所有的魂魄都逐渐沉入水中去。
陶泽听见那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小下去,最后归于平静,他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,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这么做是对或是不对。
离开的吕仙朝抬头看了眼那些灵力,意料之外情理之中,那两人宁可冒着自己魂魄碎裂仙根尽毁的风险催生灵力,也不愿意用邪术。十四岁的少年站在城门口,这座曾经被誉为“吴地阆苑”的西洲古城,如今只剩下了断壁残垣,骸骨抵拄,少年就静静地看着那些场景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然后他转身往城外走。
吕仙朝无声无息地消失了,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,当他在雨巷中催动身体中煞气的那一刻起,他就知道,他的修道生涯结束了。各地的修士很快就会赶来此地,道门容不下一个邪修,好在他也从没喜欢过自己选择的这一条路。
青屏山,吴地道盟修士下了山,玉阳子带着人来到了天虚观,救出了躲在里面的百姓。其余躲过一劫的修仙世家也渐渐从西洲城各处,在他们的庇佑下,有一小部分百姓还是活了下来。劫后余生,百姓们走到大街上,寻找自己的亲人,或是子女、或是父母、或是手足,他们翻找着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,从早晨一直找到了深夜,女人抱着孩子的尸体坐在长街上,低头一遍遍地亲吻着她的额头。悲戚的气氛一直笼罩着雨中的西洲城。
天虚观修士的剑已经被重新拾起来清洗好,摆在那空无一人的大殿中。孟长青与陶泽坐在天虚观长阶上,注视着那城中各处升起的黑烟。
陶泽终于道:“大灾之后必有大疫,这西洲城死了这么多人,又逢连日大雨,若是尸体久置,雨水沿着河水往下,怕是要将城中的疫病带出去,只能够当场火化。”他回过头对着孟长青道:“杀都杀完了。你也别这么老实,那些人本来就救不活了,我们算是给他们一个解脱,到时候你师父或是你师伯问起来,我们只说百姓是被碎魂和瘟疫害死的,千万别说那些有的没的。”
孟长青握着白露剑没说话,许久才问道:“我们那天在天虚观救下的那孩子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