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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八十七章
    年轻的大夫在陈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,抹干净眼泪,咬着牙说:“我……我这就去一线……”
    “站住!”老父亲声如洪钟,一下就喊住了这年轻的大夫。
    “你现在该做的,是把饭给我吃完,然后彻彻底底睡一觉,再把命推上前线,别给我玩花样。”
    老父亲的眼光从头到尾,都没有一点变化,语气更是坚硬地像岩石。
    “……这是蛋汤。”陈功把手里的饭盒递给了年轻的大夫,后者来回看了看窗里的父亲和窗外的陈功,心里莫名一股热流涌动。
    半晌,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。
    “好。”他咬咬牙,抱着饭盒回到了自己的第三内科室,把“工作”的挂牌,换成了“休息”。
    电话还没有挂,然而这第三内科室的门刚一关,隔离室里的老父亲脸色就黯淡了下来,面如死灰。
    “让你见笑了,陈总。”老父亲似乎知道陈功的来历,说。
    “没有没有。”陈功赶紧摇头,他回过头,再次见到这老人的时候,吃了一惊。
    这位老大夫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,忽然之间,呼吸急促,萎靡不振,通红的脸上黑扑扑的,这症状一直持续到他摸索着找到呼吸机才有所改善。
    如果陈功没有猜错的话,这是重症才有的强迫呼吸症状,并且伴随着强热高烧和肺部炎症状态,老人的情况很糟糕,说出一句话来都十分费劲。
    “请你……请你不要声张。”老人瞥了一眼陈功,强扭出笑脸来,说:“我,我是呼吸感染专门科室的医生,自己的情况最清楚。现在是医院医疗资源最紧张的时候,我已经占了床位空间,绝对不能再动用医院里面的资源了。陈总,我知道你心肠好,请,请务必保守秘密,我自己会掂量自己的病情。”
    话虽然是这么说,但是在陈功看来,老人的形象却变得空前的伟岸。
    “您……您真的没事吗?”陈功有些恐惧,他不知道现在这位老人究竟是因为顾全大局对他撒谎,还是真的有把握。
    “哈哈,放心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。”老人的额头疯狂地往下淌汗,但仍然挣扎着爬起身来,坐到床边。
    “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里,都是拜集体和组织所赐。在危难面前,自私和自我只会扩大灾难,只有集体的存在,才能最大限度地防止这灾难。这是我们国家几千年来的经验,你说是不是?”老人看向陈功,问道。
    陈功回答不上来,他不是医生,不是护士,也不是什么建筑专家,不是什么能够撼动大局的伟大人物。
    他只是个普普通通,再平凡不过的商人。
    但是在国家浩劫,动荡不安的疫情爆发之时,陈功也觉得,或许自己能够为国家,为集体做些什么。
    他深吸了一口气,忽然抬起头来。
    “陈总,其实,我很佩服你。”老人语重心长地说:“我听院长提过你的事,你既没有义务,也没有职业感驱使你跟我们奋战在前线,但是你走出来这一步,这就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和精神。”
    老人喘着气说完这句话,摆摆手,说:“世界上如果你这样的人多了,我就放心多了。”
    辗转离开了内科病室,陈功才意识到什么叫上阵父子兵——两人相隔只不过一条走廊,却因为疫情如同隔着远山。
    陈功来到医院门前,忽然见到夜色朦胧中,几盏雾灯照来,灯光橙黄,像是夜幕之中的灯塔一样。
    这天夜里,武汉下起了大雨。
    雨势滂沱,逐渐下起了冷冰冰的雨夹雪,风吹着救援队车前的旗帜飘飘落落,冰冷的雨丝就像是一道道银亮的铁丝。
    车队穿过医院大门,一辆跟着一辆,缓缓朝陈功驶来,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
    几辆客车停稳了脚步,从前座头一辆车上急忙下来一个男人,他迫不及待地抹了抹脸上冰凉的雨水,脚还没落地,沙哑的嗓音就传来。
    “有人吗?快来人,救人!人命关天!”他扯着嗓子,两手在空中乱挥,更不管身上污泥和泥泞,一双沉重的套鞋踩在地上,惊慌失措地四处求救。
    陈功立刻上前搭话。
    “同志,您这是?”陈功问。
    男人瞟了陈功一眼,雨水顺着他的安全帽檐哗啦啦滴落,他用手囫囵抹了抹脸,脸上满是
    “你不是医院里的同志……你是?”男人的脸上有些疑惑,但是目光中仍然充满了焦虑。
    “我叫陈功,是从北京来的。”陈功简洁明了地说,他瞧了瞧紧跟在男人身后的几名医护人员,又从男人口里听出了一些不太厚重的重庆土音,于是问:“同志,你们是重庆来的救援人员?”
    “是!我是车队队长。”他颇有些骄傲地拍了拍胸,转瞬间脸色又急转直下,忙喊:“医院里还有人手没?我们的兄弟在西行的高速上出了状况,现在情况危急!”
    陈功一听,心下已经明白。
    这场雨实在太湍急,简直像是直落而下的瀑布,灌在众人的四周。泥泞的山路并不平坦,深夜出行,难免会遇到意外。
    “同志,他们有多少人,在哪里出了事?我这里有些人手,我去。”陈功自告奋勇,他心里忐忑不安,总觉得如果这趟送货之行就这么结束了,无法向自己的内心交代。
    男人打量了陈功一眼,起先的疑惑和怀疑都消失不见,从陈功赤城的目光里,他好像看到了自己。
    “好样的。”男人咧开嘴,嘶哑的声音称赞了陈功一句,又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    “不过不能让你冒险。山路上的高速很危险。而且他们不是一般的抛锚,否则我们就是拖着他们的车,也要一起过来。”
    眼看这男人就要到医院里去求援,陈功急了。
    他拦住男人,说:“同志,你听我讲。这第一,医院里现在别说人手,就是给你开门的保安都抽不出人来。第二,我这里闲置了几辆货车,虽然条件差了点,但是你看,让你们的人用这车赶过来,时间应该来得及。”
    男人望了一眼远处,灯火通明的住院部里,人声鼎沸,即使深夜,也没有半点消停休息的迹象。
    他犹豫再三,下定了决心。
    “你们,先去院长那里报到,我们没时间休息,立刻开展救援工作,务必今天落实!”这男人先是给车队后的几个带队医生吩咐一通,然后给陈功详细描述了当时发生的事。
    “大概九点钟,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,我们刚路过休息站。但是我心里很着急,胡院长的消息来得也很惨烈,听说病危的已经超过两位数,这个数字一跳,我们心里都跟着难过。”救援队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,一副大男子的豪迈神色,但是说到这里,脸色仍旧阴暗下来,颇有些动容。
    “这些不单单是数字……这些,都是一条条人命。”陈功也附和。
    “谁说不是。”救援队长摇摇头。“所以当时我没管天气原因,就强行出动了。谁知道,刚过了九点半,天上开始下雨,起初雨不大,一过十点,就在路口发生了连环追尾事件。好在事件不大,我们绕开大路,从邻市下了高速,走的是绕行山路,想来至多两个钟头就能到市里,起码比到不了强。”
    陈功带着救援队长到了屋里,他们跟着院内的引导人员来到会议室的清洁厅里,这里目前是隔离区。
    “这判断也没错。”陈功说:“至少你们绝大多数人都到了。”
    “绝大多数?”救援队长亢奋地睁大了眼,眼珠子里迸裂的血丝忽然之间炸裂开来。“我不允许什么绝大多数这样暧昧不清的说法。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请战书上写的清清楚楚。”
    救援队长的情绪十分高亢,他一字一顿地说:“一,个,都,不,能,少!”
    陈功被这救援队长的气魄震慑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。
    “抱歉。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救援队长缓和了语气。
    陈功摆摆手,没往心里去。
    “既然是这样,那我看,事情不能再耽误了,我现在就出发。”陈功抓起衣服,披上外套,立刻就要出发。
    救援队长忽然抓住了陈功的手,他的眼眶里有些潮红。
    “多谢你,同志。多谢……”他酝酿了许久,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,心里却早已炽热。
    陈功咧开嘴一笑,一句话没有说,头也不回地来到了停车场里。发动了引擎从城西出发,上了高速。
    再说路况愈发颠簸,凌晨时分,他们竟然已经到了山峦地带。一路上,川流不息的货车跟他们对向行驶,擦身而过,大批量的建材、水泥和钢筋络绎不绝。
    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,要么是在修大坝,要么是在修大桥。而这次,则是不断兴修的雷火医院和不断完善的方舱。
    陈功的目光一直在四面的路上找来找去。终于,他一拍大腿,喊道:“有了!”
    车子停在路中央,三辆货车在雨水的洗刷下染上了污泥。
    这条路已经进了山区,四周的山体高耸挺拔,一条笔直的山路刀锋一般插入无穷无尽的山峦当中。
    这里面,曲折的山路侧面,一辆救援车翻倒在一旁,泥泞一点点滚到路边,车轮空转。
    万幸的是,车体上的防护措施比较完善,司机也力挽狂澜,这辆救援车没有直堕山崖,而是翻倒在路边。